原生家庭,心理学在中国的传播这些年最流行的一个词汇,得益于一些心理学家的努力,人们第一次知道了:「原来父母是可以被质疑的」。
但近两年,很多人开始厌倦谈论原生家庭,并认为这是「巨婴」的体现,「怎么什么事都能怪上原生家庭?」
从「父母不可质疑」到「父母皆祸害」,我们对父母的感受在非黑即白的两端摇摆,因此,它们可能都不是关于原生家庭的真相。
在精神分析师李沁云看来,真相是,对父母的情感(或任何一种极其亲密的情感),本质都是「又爱又恨」。
李沁云今年出了新书《心的表达》,豆瓣评分有8.8,讲述自己学习和接受精神分析的经历。她在书中也深入探讨了原生家庭创伤的来由:「很多来访者身上都有一个无法调和的冲突,对父母的爱和对他们的愤怒」。
展开剩余90%在她看来,孩子对父母不满是普遍存在的现象,「无论父母怎么做,孩子都会产生创伤感」。
这本身未必是问题,只不过,长期回避这些负面情绪会造成心理症状,直接表达出来则会激化代际冲突。
而咨询师真正要做的,是陪伴着来访穿越那些强烈而复杂的情绪,这个过程像是跟访客一起经历古希腊英雄尤利西斯的「回家之旅」——
意识到关于自我和父母的真相是什么,并接纳它,这才是每个带着创伤行走的成年人最终需要抵达的「家」。
▼ 以下是简单心理与李沁云的对谈:
李沁云,读者、作者、译者。美国马萨诸塞州独立执业心理咨询师,波士顿精神分析学会成人精神分析项目候选人。
01
创伤其实挺日常的
简单心理:在中文的语境中,「创伤」似乎听起来很严重,有些父母会觉得没发生什么啊,怎么就对你造成创伤了?我们该如何理解「创伤」?
李沁云:在临床心理领域,这是至今都有争议的一个概念。DSM-5(《精神障碍诊断与统计手册(第五版)》)也仅定义了PTSD(创伤后应激障碍),通常是由重大外部灾难事件,比如车祸、地震、火灾、受袭等引起的,没有对「创伤」本身作出明确界定。
美国创伤治疗界有一些临床工作者一直对此提出质疑,认为该手册未全面涵盖创伤类型,呼吁将「成长创伤」纳入其中。
怎么理解成长创伤呢?这就是一个更广义的概念了,涵盖情感创伤、关系创伤等多种类型,核心是个体成长过程中产生的受伤、受挫、被抛弃等感受。
这类感受未必源于「被父母抛弃」的事实,更多来自主观感受,你觉得自己受伤了,那就是受伤了。我们小时候一定都有某一刻觉得不被父母理解、需求被忽视等,都属于成长创伤的范畴。
我能理解一些人会觉得创伤这个词太重了,但它只是一个代号,在临床工作者眼中,创伤还挺日常的。
纽约有一个精神分析师马克·爱泼斯坦(Mark Epstein),他有一本书就叫做《日常创伤》(编者注:原名为《The Trauma of Everyday Life》,暂无中译本),里面有一个小例子我至今记忆犹新。
有一天他去早餐店排队买贝果,等排到自己时,想吃的口味已经卖完了,那一刻他感觉到了创伤。
大家可能会觉得这么小一个事,怎么能是创伤呢?但如果你设身处地进入到那个情境里,会发现有一种丧失的感觉:贝果本来是一个触手可及的东西,但那个早上你就是得不到。
你看,哪怕是很有名的精神分析师,日常也会因为这样的事情感觉受伤,所以创伤是无处不在的。
《 世界上的某个地方 》
简单心理:前几年,原生家庭理论在中国非常流行,但现在很多人开始反感谈论原生家庭。从创伤疗愈的角度看,谈论童年和原生家庭是否依然是很有必要的?
李沁云:前阵子,我在深圳 的书店做一场交流活动,有读者也提了类似问题。
在临床过程中,一般来说,除了在首次咨询里会询问父母和家庭的情况外,咨询师是不会强迫你或主动要求你谈原生家庭的,这个内容一般都是由来访者在自由联想的过程中自动提及的(编者注:精神分析疗法的核心技术之一,指来访者在分析师的保护与引导下,将脑海中浮现的所有想法、感受、记忆、意象等自由表达出来)。
当时现场有另一位读者正在做心理咨询,她说我可以佐证这一点,我一开始其实根本不想谈论原生家庭,但每次话题都会跑到那里去。然后我就说,你是不得不谈,肯定原生家庭对你的影响还没处理完。
在目前的中文语境里提及「原生家庭」这个词,往往暗含着「它给我带来了伤害」,有控诉的意味。
但从精神分析的视角来看,如果治疗是成功的,来访者对待原生家庭最终的态度是「接纳」——
能看到我长成今天这样一个人,原生家庭在其中发挥了什么样的作用,也更能接受自己身上不喜欢、却很像父母的那部分,最终实现对自我的完整接纳。
简单心理:以前有「原生家庭创伤」,今年中文互联网上又出现了「原生公司创伤」,大家开始越来越多用「创伤」这个词来描述自己在各种场景里的感受,您怎么看?
李沁云:这类词其实 带有标签性质,本质上是一种「呼唤」。 渴望让他人了解我,与他人进行交流。
通过给自己贴上这样的标签,能马上以一种直接明了的方式告诉其他人,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。而且大家往往选择在社交平台上这样用,所以它是有社交功能的。
一般来说什么词流行,大家就倾向于用什么,然后这个词可能就会更流行。
再加上「创伤」这类词冲击力比较强,能给人留下很深的印象。前几年我还看过有人在自己的社交账号里描述自己有PTSD,其实ta未必真的收到过这样的诊断,但肯定是有强烈的创伤感,我们当然要尊重ta的感受。
02
无论父母怎么做
孩子都会有创伤
简单心理:您在书里提到人性有三个普遍创伤(意识到父母并非自己理想中的父母;发现自己这辈子都无法与真爱在一起;似乎永远不能变成一直想成为的那个自己),这是不是意味着,无论父母(自己)怎么做,创伤都会存在?
李沁云:对,但这些都是一个人「内心的现实」。
比如我们这代七八十年代出生的人中,父母打骂体罚很常见,但在我的工作里,极少有中国来访者会将其视为「创伤」。我们也能看到一些孩子,即便父母客观上做得很好了,但ta主观感受上还是觉得未被满足。
我们内心的现实,跟外部的现实有关联,但并不是百分之百地相关。无论父母如何努力成为「理想父母」,都无法满足孩子的全部需求;无论亲密关系多么美好,人仍可能因为无法与最想要的人在一起,而留有遗憾。
那你说我们为什么要保有这样的内心现实?说到底其实是没有答案的,可能就是因为我们是人,人本身就是一种丧失性的、创伤性的动物,其实还挺悲凉的。
我之前翻译的一本书里,也谈过这个现象(编者注:《心之道:致焦虑的年代》),作者用「衔尾蛇」的例子来隐喻创伤感受。生而为人,我们一生都在追逐某些东西,但始终追不到,因为那个东西就是自己的尾巴,所以我们一直在徒劳地绕圈。
在新书分享会上,也有一些年轻父母会问我类似的问题,生怕自己一不小心做了什么,给孩子造成创伤。
我就劝慰读者在这个问题上放松一点, 因为不管你怎么做,孩子一定会有创伤感的,只是程度的深浅不同罢了。
当然,我不是让大家彻底放弃成为好家长的努力。我们还是尽可能地去做,但当你发现有些事情真的做不到的时候,我希望大家别那么苛责自己。
《 情人 》
简单心理:这可能会让一部分人感觉失望,原来心理咨询也没办法让我不再痛苦啊。
李沁云:确实,谈话治疗(talk therapy)无法完全消除创伤带来的痛苦,但我们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帮助来访者改善内心现实。
每个人的内心都会有丧失感的部分,通过精神分析的临床过程,这部分可以减弱一些,从而帮助我们更好地接受和处理生活中发生的丧失性事件,比如失去亲人、朋友、恋人。
03
我们真正要处理的是
和「内在父母」的关系
简单心理:您在书里谈到,很多有心理问题的来访者身上都有一个无法调和的冲突,对父母的爱和对父母的恨。能不能举例谈谈,这两者处理不好是如何影响我们的?
李沁云:情感具有辩证性,强烈的恨往往源于和对方很深的情感羁绊——若毫无关联,人们不会投入激烈的情绪。「又爱又恨」看似矛盾,实际上是情感的本真状态,并不是什么问题。
真正引发心理困扰的是情感压抑——某一部分感受不被自己或环境允许。很多人对父母一有负面的感受(都谈不上恨),就立刻开始内疚,反省自己。
其实出现这种情绪时,我们接受它就好了。你在心里有所不满,并不意味着你真的会对父母造成什么伤害,当你能够承认这类情绪存在的时候,它反而很快就过去了。你下次给父母打电话,下次回家见到他们,还是开开心心的,还是愿意吃他们做的饭。
但如果我们一直自责,这部分情绪往往就变成了一个更大的苦恼。
从精神分析的视角看,当你意识到了内心的感受,就有可能试图接纳它,而当你越不承认、越想要逃离某种感受的时候,反而越容易通过行动把它表达出来。
简单心理:也有一些人走向另一端,向父母表达恨意和攻击性,没有再压抑这种负面感受了,但关系反而变得更糟糕了,这是怎么回事?
李沁云:这也是一种常见的误区。 我们说的接纳自己复杂的感受,并不是要直接在现实生活中向父母表达——我又爱你,又恨你;或者我今天爱你,明天恨你。
大多数普通人都很难接受这样的话,尤其父母是作为你的情绪对象,那就更难了。
如果内心对亲近的人有这种强烈的复杂情绪,我会建议你到心理咨询室里去表达。这里更安全,受训完备的咨询师会很欢迎你表达这种爱恨交织的感受,它也能得到妥善处理。
我书的扉页上有一句话,「谨以此书献给所有与这本书相遇的读者们,你们心中的父母,以及你们内心的孩子」。
这句话其实点题了,因为我们真正需要处理的,并不是和现实中父母的关系,而是客体关系学派所说的「内化的父母」(编者注:指在个体在成长中,通过与现实父母(或主要养育者)的长期互动,将其言行、态度、情感模式等心理特征,内化为自身心理结构的一部分,形成的一套稳定的内在评价与情感反应系统)——那也是一个人最原始、最牢固的关系模式,在生活中总会反复出现。
这也是为什么,如果试图通过与现实中的父母「坐下来谈谈」解决矛盾,大概率会碰壁,引发父母的反弹与双方的痛苦。
《 春潮 》
作为成年人,我们需要看到现实。有时候现实是非常令人痛苦的,很可能你的父母永远接纳不了你的愤怒,甚至都「看不见」你这个人,因为他们没有那个能力。那你要怎么办?
我们得根据现实情况来做出更可行的决定,而不是硬要和父母沟通、让他们接受我们的想法。
简单心理:听上去这个过程还挺痛苦的,是不是真正处理好和原生家庭的关系,比我们想象中难很多?
李沁云:的确是这样,这也是为什么我经常会心疼我的来访者们。
我在工作中发现,大多数来进行心理咨询的人都肩负着很重的担子。
因为一个人一旦想改变,需要付出非常大的努力,ta必须看到,周围亲密的人的真实面貌,自己的真实面貌,以及生活的真实面貌,这个接受起来真的很不容易。
既然你是想要改变的那个人,那所有的这些「工作」就都需要由你来完成。尽管是在咨询师的陪伴和帮助下尝试去完成,但它仍然是特别艰巨的任务。
所有能走进心理咨询室的人,都非常有勇气,因为你已经迈出了很大一步了。
简单心理:感觉像一个英雄之旅,一个人在寻找或成为自己的路上,要过关斩将,又很孤独,这个路上只有咨询师陪伴着ta。
李沁云:的确是这样。你说的这个英雄之旅,让我想起尤利西斯(编者注:希腊神话中的英雄,在特洛伊战争结束后,历经十年漂泊才回到家乡)漫长的「回家之旅」,我们不妨就把它想象成是这样一个艰难的旅程。
这个回的「家」到底是什么呢?
它可能就是我们内心的真相,关于自我的真相,以及关于世界的真相——这就是我们的家。
采访/作者 寒冰
责编 瑜婷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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